特等奖（2名）
溆浦组曲（五首）  张战

杯中酒从哪里来  海男

溆浦组曲（五首）

张战

入溆水

（据考证，屈原约公元前296年再次被放逐，从楚都郢出发，沿长江东下，辗转江南，过枉渚，逆沅水，经辰阳而上，由溆浦犁头嘴进入溆水，儃徊溆浦约十年。）

心好痛总以为心已不能再碎却碎了又碎

有时是马更多时是一叶舲船

去何去就何就不容我想

迟迟步久徘徊等等我必须带上我的宗国

你流亡的人你怎能带着你的宗国

它一闪而逝曾经在那儿却将不再在那

既带着为何你步步泣步步回瞻

你的皇考你的兰草你白手掌一样的独活

现在你已在一叶舲船之上

过枉渚逆沅水夜宿辰阳

你的宗国楚跟着你的心跳移动

你以血书写诗篇它逃离灰烬命运成星辰永恒

水随山转有时急弯水的脸色铁青

看那山峰四肢挣扎被紧缚大地

滩浪咆哮一次次冲向峭岩把胸膛撞碎

又一次你驶过绝望伴着水浪的嘶声

呜哇山歌唱了又唱曰兮曰哉曰矣

林渐深山蔽日云霏烟迷

春荼蘼杜鹃持火沿水岸追赶到这里

入溆水吧过犁头嘴山鬼正候人兮猗

岩鹰记

（岩鹰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一位林业局朋友曾在赶场时制止了一次岩鹰买卖，收归林业局后放回山林。）

我曾在溆水河一座古桥边暂住

桥下有大红沙岩如虎踞立

溆水河压轻水花舔舐它的脚爪

总是天未亮就鸟语纵横抛洒下粒粒水晶

总是天未亮就有人喊着山歌穿桥而行

西瓜浮沉在陡岩边清凉的深水井里

沁汗如珠，青苔如绒

我爱桥边逢五逢十的赶场

有一种脆梨色若黄金大如饭碗

有一种雕花柚子皮糖二龙戏珠燕子啄泥

有一种竹背篓每位妇女都背一个

有一个小女孩躲起来抿嘴笑

她妈妈刚给她买了粉红蝴蝶发卡

林业局朋友交给我一个铁笼

铁笼里一只灰球球小岩鹰

那赤腹鹰——我一眼认出

“你代我养养，它有伤

我去出差——回来就还我。”

我请求厨师每天给我二两鲜肉

要最好的——我要喂我的岩鹰

隔着笼子我和它不停说话，一往深情

想象我手臂上架着鹰四处逛走

要等多久我才能开始熬鹰

喂了九天，我发了昏

我看它望我的眼神好像不再陌生

也许它已把我当作主人

让我开始和它交朋友吧

我激动不已打开铁笼的门

我手拿一大块肉——只一刹那，还没看清

我的赤腹鹰嗖如一发子弹射向天空

那云霄深处颤抖，然后寂静

这时才听得囚它的铁笼门哐当一声

在千工坝看钓鱼

（千工坝位于溆浦县水东镇莲塘坪村，明朝成化三年开始修建，至成化二十一年竣工通水，距今已有五百多年，被称为湖南的都江堰。溆水下游水量丰沛，千工坝从溆水主流分水一脉，灌溉沿岸河谷，遂有绿野平畴，稻鱼芬芳。野菊金黄，春天开到秋天；芒草低伏，模仿水波模样。沉鳞竞跃，水天共色，令人流连不忍归。）

阳光下水面遍布颗颗针芒

岸上芒草初穗粉紫柔软

湿漉漉如婴儿胎毛

风的手指一梳转瞬老人乱发灰白

钓钩拉起时是我的唇在嗫嚅

是我痛而失语

是我驾车围着绕城高速一圈一圈转

像鱼咬钓后渔夫遛鱼

人们因为鱼不叫喊便说鱼不知道痛

人们看到鱼一次次在同一根钓杆上咬钩

便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人们认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人们认同钓与被钓的猎食方式已是最大慈悲

谁能解释为什么宇宙间有的星球有水

有水才有生命

谁能解释同样是活着却恍若地狱与天堂

鱼唇的嗫嚅是我的语言

谁知道一条河里有多少秘密

青鱼摆尾翻浪

鲤鱼起跳炸花

我们吞咽食物时并不细想

鱼有沉重肉身

无论它在水里多么轻盈

漫水村的一个女人

（漫水村是我夫家。每回村上，总见妇女群聚笑闹。或红红绿绿，立于某家檐下共嗑瓜子；或晚饭过后，团团簇簇于谁人屋场坪跳广场舞。春采艾蒿做浆糍粑，冬蒸糯米打年糍粑，皆邀约同做。漫水村妇女舞龙队闻名乡里，饰丑角者是我的表嫂，口谐辞给，滑稽笑噱，别有一种风流。愿她们真如我所见的那样，有闲且快乐。）

拥抱一个人

有多少情感

就用多大的力

她的脸是灰的

唇是紫的

做过两次大手术

笑声仍比谁都响亮

儿媳回娘家再没有回来

她抱着三岁孙子，说我就再做一回妈妈

给我送刚蒸出来的艾蒿粑

几步就跨过了屋场坪

我递上送给她孙子的一大包图画书

她接起，又放下

非常非常用力地拥抱了我

我也非常非常用力拥抱了她

我的力是两次加上去的

第一次，心里愧疚

迟疑一下，加了力

第二次，更愧疚

用了最大的力

山中夜奔

（溆浦重山无数，溪河密布，据计溪河有三百三十六条，故地名中多带坳、坪、溪、水、江之字，以形山水地貌。某日入大山贺朋友乔迁之喜，深夜归返。）

沿顿脚水循山路盘旋而下

鸟儿也要找我借一双翅膀

过鳅鱼湾、龙王江、冷水溪

山道陡窄

迎面巨石如屏

溪水急不择路

一路嚷嚷

去哪里？去哪里

看远山如鸟拍翅

夜色蓬绒

山尖孤星清冷

坠下来啊

我拥抱你，触摸就有温暖

我爱这样的夜晚

爱这似断未断的山路

夜是一张黑色宣纸

我的车是红色细笔

该是怎样美丽的画图

白天我说很多破碎的不

我的语法总是错的

现在我闭紧嘴，默不作声

大地允许并要求我安静

我多爱这月黑风高夜

独一人闯开重重山影

孤寂珍珠闪耀

我的岩石渗出蜜露

前方永远在前方

没有到达，没有终点

溪水啊溪水

你只管撞向山石粉碎自己

除此我并不知如何找到道路

张战，女，现居湖南长沙，1988年开始创作，已出版诗集《张战的诗》等四部及散文集《雨梯上》。曾获第十二届丁玲文学奖诗歌作品奖，首届艾青诗歌奖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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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酒从哪里来

海男

1. 天地间的宴堂

我在寻找水的源头，那一天

我抱着五粮液酒，赴天地间的宴堂

从我在摇篮中被风晃动时

我就嗅到了从水土芳草间涌来的味道

摇篮在风中随从风和云彩在摇曳

我嗅到了远古的味道

水井里月光的折射力亮晶晶的液体

那条秘密泉水绕来绕去的山川

我看见了大西南的酒曲弥漫

我抱着五粮液酒，赴天地间的宴堂

此刻，我又一次想起了

酒坛里的味道，从水土中弥漫而来

摇篮在晃动，犹如滔滔江水

越来越近的波涛汹涌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祖先的酒杯

2. 陶土中出世的酒杯

梦见陶土中出世的酒杯时

我已经从空中摇篮中跑出来

我像一只蜘蛛跑了出来是为了织网

我像一只蜜蜂跑了出来是了采撷花粉

我像一只蝴蝶跑了出来是为了斑斓

只有从摇篮中跑出来我才能落地

脚尖刚落地时，就看见了炉火

沿着晨曦往前跑，看见了火光

看见了漫长的熔炼中出世的酒杯

酒杯中的花纹像露水慢慢的

沿着屋檐树叶沁入了心中锦绣

梦见了陶土中出世的酒杯时

天穹闪开的蓝色，让我们走过五里

再走过十里……再抵达长亭

我们的故事进入了高潮

此刻，我们终于从梦乡

寻找到了祖先的酒杯

如果你想干杯，就乘着夜色来

3. 如果你想干杯

如果你想干杯，就请从小路来

这里有泉水，高粱地，有灯塔和藏书坊

泉水，是酒的味道，高粱地是酒的来路

藏书坊是酒的灵魂

如果你想干杯，就请从云梯来

你会途经村寨，看见烟花叶的紫蓝色

从山底往上走，身体会越来越轻

今夜，我们带着衣服上的尘土

带着洗不干净的忧伤往云梯往上走

今夜，我们的生活过滤出了沙尘暴

每一次仰头时，又禁不住回头

再回头时，看见的箱子越来越旧

看见的酒柜上有粮食熬出的旧时光

就像五粮液在长夜中的秘密

再回头时，看见一个人抱着酒坛

一步一步的向云梯往上走

我们到云梯上去喝酒

我们到最高的云端上去喝五粮液

4. 舍不得喝干净杯底最后一滴酒

一个人喝酒，用水晶酒杯

此刻，我刚刚在落日下收回了

太阳晒干的衣服，胸前有一盆火

还在慢慢的燃尽余温

我将衣服一件件挂在衣柜

下午，我去看过了94岁的母亲

我将她的手放在我手心

她的手越来越像一杯酒的温度

她的拐杖之外是无限的苍茫

此刻，我想一个人喝酒

将水晶酒杯放在水笼头下冲洗时

目光越过了窗外的金红色落日

下午，我还走进了一座废弃的城堡

一只大黑蜘蛛已经织完了

院落中一张巨大的镂空的网

我不敢往里边再继续走

因为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云

已经飘到了我发丝上

我害怕往前走遇见前世的幽灵

此刻，我从酒柜中取出一瓶酒

我喜欢藏酒就像我梦中的迷幻

我取出的那瓶酒已经有年代了

就像我的个人史

从第一页白纸往下翻开的书卷

是被一只鸟掠过时不断拂开的岁月

我看见了那瓶酒就像那只青鸟

又像夜晚的猫头鹰，早晨的喜鹊

突然间就想一个人喝酒

启开了瓶盖时，才想起来

这瓶酒的名字叫五粮液

酒很贵，舍不得那最后一滴酒

就让那最后一滴酒留在杯底吧

5. 酒是用来致幻的

是的，酒是用来致幻的

如果你累了，想趴下来

就举杯邀明月吧，明月下

山川是银白色的，书籍上的灰

在簌簌声中落下。就像我的母亲

拥有银色的光年华

是的，我疲惫时，忧伤时

就想邀几亿年前的明月

到我的酒杯来荡漾尽浊流

如果我远行，在永无尽头的地平线

我走到一座村庄，就想坐在荒野那边

如果你与我相遇，请背着酒来

我们想必会谈一场爱情

因为，酒是爱情的致幻剂

因为有了酒，我就看见了你在河那边

那坛子里的酒就像白花花的银子

我淌过河水，不知道是奔向你

还是奔向那那立于河边的酒坛

6. 当我们讨论着酒的味道

当我们钻进红高粱时

就想起酿酒师，还有那些秘密酒窖

阴雨绵绵的一部分

阳光穿透酒窖中的一只只坛子

我曾走进去，蹲下来

坛子上有斑剥有时间来往时

移走过的光阴似箭

当我们来到河边和井栏边

我们谈论着酒，这时候我们

手中没举酒杯，眼前是漫无边际的

长夜良辰。我的灵魂

有时候需要一杯酒

在我们救赎自我时或者举行仪典

酒的论坛，就像天边的白云涌来

当我的母亲劝诫我少喝酒时

我相信酒的味道，就像母亲

教会我历尽沧桑后

所畅饮的一道落日尽头的光芒

7. 来一杯酒吧

告诉你一个秘密

酒被我藏在书架的里边

那间暗室无论白昼和黑暗交替

每天回家时，我都会推开窄小的门

悄无声息的走进去

酒味是可以燃烧的

当你身体冰冷，仿佛刚从冰川归来

只要你有密藏酒的暗室

你的身体，我们的身体

都会被暗藏的酒味所迷失着

来一杯酒吧

我拎着一瓶酒从暗室走出来

天已经大亮，黑暗中我拎着那瓶酒

来到了小花园，小鸟们从后面穿过来

我说，来一杯酒吧

便启开酒瓶，那个早晨

全世界都嗅到了五粮液的酒味

8. 酒的燃烧和幻境

酒在燃烧我们的身体

一杯酒下去，从锁骨下到内肋下到尘埃

再下到迷雾重重的戏场

再下到白鹭远游的田野水路

再下到一只只火烈鸟变幻羽毛的湖岸

再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咫尺天涯

酒在燃烧我们的意念

一杯酒下去，你想去古代的疆场

你想寻找到埋在地下的盔甲

你想做一个勇士配带刀剑破开黑暗

你想从前世回到波涛汹涌的内陆

种下麦子和包谷，再寻找一辆牛车

你想做一个在金光弥漫中割麦子的人

你想从菜园中摘下蕃茄和青菜叶

你想幸福的沉浸在燃烧中的人类中生活

酒在燃烧我们的光阴

在不眠的夜晚揽一捆干柴划亮火柴

十万里之外的古道邮驿者

正骑着烈马给你送来秘笺

你坐在炉火边一边添柴一边添油

有人走过来给你唱着酒歌

你已灵魂出窍，从屋顶看见了天眼

9. 烈酒赞

在水土深处我看见的酒坛

都是古代的侠客诗仙们留下的酒曲

炙热的心到底需要多少坛酒

辽阔缤纷的秘密中到底弥漫着多少迷雾

生命中有多少怯懦者需要与勇者干杯

有多少爱恋情仇需要与往事干杯

有多少孤饮者抱着酒坛在荒野尽头消失

有多少诗句在酒杯中变成了羽毛

有多少碎片在酒杯中云来云往

有多少人的哀愁被一杯酒送上了云端

有多少人的命运在酒杯中相逢和告别

有多少人为赴一杯酒去了天堂

有多少人乘着酒的烈焰奔向未来站台

有多少人举杯时早已热泪盈眶

10. 酒只移情于千万里的尘埃和云图

这个世界什么都会消失

这个常识是天地可鉴的历史

是从人类的摇篮时代就产生的涡旋磁力

正因为人生短暂，所以人以水的源源不绝

再生出了植物遗传术，人的生命

以胚胎的生长，再生出了新大陆

酒的发明与语言，就像犁耙过的土地

生命在朝着伟大的秩序在生长

也在逆向行驶于火的起源

酒杯千万盏，向着过去和未来

就像燃烧的火蝴蝶看不见疼痛和巨创

举着一杯酒释解天上生明月的虚无

酒只移情于千万里的尘埃和云图

只移情于你们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此刻，面对一座宁静致远的湖水

湖岸不远处的茅屋中，我们又举杯

我沉醉着：时间之神

请允许我荒芜，凋谢于旷野

请给予我时间重新像婴儿般

从摇篮中再一次的从头到脚的成长

此刻，酒移情于我

我又一次抱着五粮液酒

想抵达世界之尽地，举杯邀约天下奇客

此刻，需要酒

需要深不可测的五粮液

这沉醉不醒的内陆，让我们干杯吧

此刻，需要酒

需要一场场

从山底泥沙到云图的漫漫长夜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内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杨升庵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等。现居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