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70后藏族作家,甘肃甘南人,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甘肃省诗歌八骏之一。诗歌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飞天》《西藏文学》《星星》《红豆》等期刊,被《新华文摘》《诗收获》《诗选刊》转载并入选90余部年度选本。获第四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四届海子诗歌奖、第八届敦煌文艺奖、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文学奖项。著有诗集《大夏河畔》(2016年)、《当爱情化为星辰》(2018年)、《桑多镇》(2019年),散文诗集《七扇门》(2010年)、《在甘南》(2018年)。
在桑多镇的浅睡中 扎西才让
改 变
桑多河畔,每出生一个人, 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野草吹低, 桑多镇的历史,就被生者改写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死去一个人, 河水就会漫上沙滩,风就会把野草吹低, 桑多镇的历史,就被死者改写那么一点点。
桑多河畔,每出走一个人, 河水就会长久的叹息,风就会花四个季节, 把千种不安,吹在桑多镇人的心里。
而小镇的历史,早就被那么多的生者和死者 改变得面目全非。出走又回来的人, 你再也不能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了。
本期摄影:扎西才让
在世的倒影
群鸟已退隐山林, 野兽深匿了它们的踪迹。 你一个人坐在山坡上, 远处,是巴颜喀拉起伏的玉脊, 近处,是一大片又聋又哑的赭色草地。
那个寺院的活佛已圆寂了, 檀香树下的农妇大梦初醒就有了身孕, 树的枝叶还未脱净绿色, 它也在静寂中梦见了自己的来世。
桑多河畔的野草,又将根须伸进水里。 你俯下身,看到了自己在世的倒影 被水波鼓荡得模糊不清。
你终会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我想,你肯定已经厌倦了 这秋风翻动下的无穷无尽的日子。
野 兽
从酒吧里涌出的男女,像极了凶猛的野兽。 他们服饰怪异,有着精瘦干硬的躯体。
他们带来了躁动不安的空气, 和桑多河畔狂热而危险的情绪。
我其实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崇尚武力,相信刀子。
在莫名的仇恨里慢慢长大, 又在突然到来的爱中把利爪深深藏匿。
直到我也生育了子女, 直到岁月给予了我如何生存的能力。
哑 冬
哑的村庄,哑的荒凉大道, 之后就能看见哑的人。
我们坐在牛车上, 要经过桑多河。
赶车的老人, 他浑浊之眼里暗藏着风雪。
河谷里的水早已停止流动, 它拒绝讲述荣辱往昔。
雪飘起来了, 寒冷促使我们越来越快地趋向沉默。
仿佛桑多河谷,趋向巨大的宁静。
扎西吉,你能带走我吗?
桑多河畔多么安静,晨曦自东山突现, 琉璃瓦的屋顶在光中颤动,波浪般鼓荡不息。
早起梳妆的扎西吉,让人心疼的扎西吉, 骑着红色摩托要去县城的扎西吉!
——你能带走我吗? ——你能带走我吗?
带我远离这牛皮一样韧性的生活, 带我走向那神秘又陌生的远方。
我就是那个因你而失明的男人, 爱,已在骨头里骨髓一般悄然滋生。
格桑盛开的村庄
格桑盛开的村庄, 被藏语问候的故乡,是我昼夜的归宿。 怀抱羊羔的卓玛呀, 有着日月两个乳房,是我邂逅的姑娘。
春天高高在上, 村庄的上面飘舞着白云的翅膀。 黑夜里我亲了卓玛的手, 少女卓玛呀,你是我初嫁的新娘。
道路上我远离格桑盛开的村庄, 远离黑而秀美的少女卓玛, 眼含忧伤的姑娘呀, 睡在格桑中央,是我一生的故乡。
美人鱼来到桑多河畔
窗外南山上的森林, 黑铁般的色彩是那么凝重。 而皎洁的月光, 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洮河里的美人鱼逆流而上, 在这桑多河畔,晾晒着 她的细密的鳞片。她本身 就是个奇异的梦幻世界。
在桑多镇的浅睡中, 我总是被她的歌声惊醒。 待我推窗倾听,她却销声匿形, 回到了她的鱼世。
归 途
她在昏黄的斜照中终于认出他来。 她认出了他的狂热。还有他的幻想、挣扎、懦弱 和无奈而透骨的苍凉味儿。
她说:“回吧,趁你还没死在路上。”
他靠在酒吧背后的南墙下,想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 但那战胜猛虎的勇气早就飞逝。他花了二十年 来反抗命运。而今却像一摊泥,倒在失败里。
她说:“回吧,趁你还没在我眼前死去。”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故乡,又仿佛来自地狱。 他想勇敢地站起来,那天色,就忽然暗到了心里。
幸亏还有星辰悄然出现,照见了他的归途, 也照见了他的女人:像棵干枯的树,陪伴在他的左右。
茶馆里的达娲央宗
夜晚零时的桑多镇,只有 一家茶馆还在营业。这位于一楼的 灵魂收集所,灯光那么冷,
冷得让人感觉:活着,就是一种错。
可是,透明而平滑的落地窗 映出我的身影,也显出你的身影。 你用手罩住一杯饮料,眼光 无聊又空茫地,投向了窗外。
陪伴在你的身边的,是你的闺蜜, 她浓妆艳抹,却也落落寡欢。 你看:她观察着邻桌的男子, 那男子独自饮酒,似乎满腹心事。
是的,那男子就是我。我在桑多镇 出生、读书、离开,最后又回来。 我在这里消磨时间,你和她也是, 我在这里爱、苦、遗恨,你们也是。
渡口的妹妹
群山在雨中模糊一片,山上树木, 早就无法分清哪是松哪是桦哪是柏了。
只铁船在河心摇晃, 那波浪击打着船舷,那狂风抽打着渡人。
隔着深秋的浑浊的洮河, 身单衣薄的妹妹在渡口朝我大声叫喊。
听不清她在喊什么,但那焦虑, 但那亲人才有的焦虑,我完全能感受得到。
出门已近三月,现在,我回来了, 母亲派出的使者就在彼岸,雨淋湿了她。
妹妹呀,你知道吗?我和你,都是 注定要在风雨中度过下半辈子的人。
选自《桑多镇》,扎西才让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 (责任编辑:云中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