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故乡,他们挖苦你, 他们对你百般嘲弄和奚落, 他们觉得你太过朴素, 说漆黑的茅屋过于简陋……
正如安逸富足的儿子, 为贫穷的母亲感到羞耻―― 在城市中的高朋贵宾中, 嫌弃你憔悴、卑微和胆怯。
他带着一似痛苦的笑容, 瞧着迢迢赶来的母亲; 殊不知为了见上儿子一面, 她将每一个铜板节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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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异国他乡,在一栋旧房子里, 墙上悬挂着俄罗斯的肖像, 她已死亡,在痛苦中死去, 如同倒在稻草堆中的无名乞妇。
但在这张肖像上,她还像从前一样, 她十分富有,她非常年轻, 她穿着一件华贵的绿色衣裳, 在以往的画像中,她也是这样的穿着。
我望着你的面庞,仿佛望着圣像…… “愿你的名字更加神圣,被谋杀的罗西!” 我用一只手轻轻触摸你的衣裳, 再用这只手在胸前划着十字。
注:罗西,俄罗斯的古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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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语言多么地桀骜不驯! 实际上很简单,你要知道, 庄稼汉的歌声传到了我的耳中: ——俄罗斯,我的祖国!
不过,她还从卡卢加小山上 向我展示着自身的魅力—— 远方——那遥远的土地! 异地呀,我的祖国!
远方,仿佛生来如此的痛苦, 祖国呀,仿佛我的厄运一般, 到处都是,哪怕在天涯海角, ——我都把她揣在怀中!
令我感到咫尺天涯的远方啊, 回家吧!呼唤着的远方, 从四面八方,直到峰顶的星星, 都在向我发出深深的呼唤。
比湖水更蓝的远方,萦绕 在我的脑际,并非徒然。
你呀!哪怕失去一只手, 哪怕失去双手!我也要用嘴唇 在断头台上书写:内乱频仍的土地—— 我的骄傲,我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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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甚至没有珍贵的墓地, 或许,也曾经有过——只是我已忘却。
没有彼得堡,没有基辅,没有莫斯科—— 或许,也曾经有过,但已被忘却,呜呼。
我不知道国境线,不知道海洋,不知道河流。 但我知道,那里还生活着俄罗斯人。
他拥有俄罗斯的心灵,俄罗斯的智慧, 倘若我与他相遇,一定能心领神会。
只要半个单词就……然后呀,透过迷雾, 我就能辨认出他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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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那边歌唱?谁如此温柔地歌唱? 仿佛水儿在水晶杯中振响…… 谁在深渊之上展开蓝色的头巾, 他那星星的缀边在山峰之上闪亮?
这是冰雪……充满了寒冷。 黑暗与颤栗……再没有更黑暗的时辰…… 可谁在歌唱?嗓音是多么活泼而年轻! 这是朝霞。哦,亲爱的朋友,黎明!
同时迸发——恰似朵朵火花。 星星在冰冻的花朵上燃烧。 我们头顶明亮的天穹,仿佛海洋。 周围,蓝色翅膀的小鸟在啁啾叫。
它把我带往不安的严重时刻—— 我的星光是你的歌声,西伯利亚。 我的小风,我蓝眼睛的风儿, 崎岖山路上快乐的引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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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上是床,还是长椅。 忧郁的黄色糊墙纸。 两把椅子。歪斜的镜子。 我们走进去——我和我的影子。
我们和叮当声一起打开窗子: 反光掉落到地上。 停止呼吸的夜。看家狗从远处 用各种吠叫驱散寂静。
我在窗户旁屏息不动, 在天穹黑漆漆的丛林里, 仿佛一滴金黄的蜂蜜, 月亮甜甜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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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无法控制灵魂的命运, 在雨水的光芒里,我们再度来临, 春天的风儿在岛屿中喘息, 尘土在虚乏的阳光中闪烁。
森林覆盖的大地,听见微弱的拍水声, 轻轻耸动着雨水的睫毛, 它在松树的星星中安然入眠, 仿佛完全忘掉了呼吸和生存。
空空荡荡的马林果的荫覆在翱翔, 从铅灰色的天空落向草地。 多么安谧,亲爱的,你听, 那是褐色的冰块在岸边消融。
你看,田野无所事事的温柔 与我的爱情多么相似。 它又一次在雨水的光芒中苏醒, 可不再生活,只是一味地回忆什么。
在光芒的阴霾中——是干涸的田野。 去年夏天,在明亮的天空下, 大地在金色的桎梏中忍受着煎熬, 等待着雨水,由于痛苦而碎裂。
伴随着雷声隆隆,夕阳在阴霾中闪烁, 书籍的颜色由于闪电而变化, 可是,在秋天,惟有被焚烧的森林 终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平静。
春天的平静,谁要是了解你, 谁就永远不会告别大地。 在冰凉的天空中,在快乐的祈祷中, 熟悉道路的燕子在飞翔。
自天空回家,返回青草轻微的簌簌声, 从远方返回陡峭的斜坡, 不希望过近地生活在太阳旁边, 它们飞翔,它们很快将返回。
在铅灰色的天空中,马林果的荫覆 像春天的幽灵一般纹丝儿不动。 在坟墓的黑暗中,做梦徒劳无益—— 你无法猜破春天生命的平静。
快乐是如此不为人知地开放。 那就是低矮的屋子,还有我和你。 春雨在树桩的影子中喧闹。 我们久久地聆听,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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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把心灵掰成一瓣瓣碎片, 俄罗斯,俄罗斯,金色的祖国! 我以宽广的胸怀热爱整个世界, 可唯独只有俄罗斯高过中国。
在温柔的继母(这黄色的国家)这儿, 温和的黄种人是我的兄弟: 我在此仿佛看到不可重复的童话, 夏夜的星星为我而开放。
只是到了晚秋,十月的上旬, 北风开始哭泣,——亲近而压抑—— 晚霞在夕阳的余晖中燃烧, 我越来越经常、越来越长久地望着北方。
自那里,自那个亲近而被遗忘的国家, 像梦一般被遗忘,却永难忘却的国家, 没有声音,没有语言——唯有缓缓飞行的白鹤 张开疲倦的翅膀,带来珍贵的问候。
突然坠落,仿佛折叠起来的扇子, 微笑和松树,还有穹顶……俄罗斯,俄罗斯! 在这些清凉、沉思的夜晚,我的 怀乡病像悲伤的星星一般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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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乡愁的痛苦我很陌生, 我十分喜欢异国他乡。 对照久别的整个俄罗斯, 我只缺一扇俄罗斯的窗户。
每当我心情抑郁的时候, 便会想起那扇窗户,迄今如此—— 中间一个大大的十字的窗户, 晚霞熊熊燃烧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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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是流亡者,从亚当开始…… 谁辞别了天堂,谁就在意识中 根除了愚昧。而我们自然更是如此——
哪里在煮熬面糊,那里——就是家。 我们毕竟在生活,不会疏忽大意, 对祖国的事物思念得更为强烈,
但不像往常那样以为是孤独的半球。 两种体验合拢成一个完全。 仿佛,我们已摸索着找到最可信的,
最关键的词汇,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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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剑钊,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出版有著译《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俄罗斯现代诗歌二十四讲》《诗歌的乌鸦时代》《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记忆的声音——阿赫玛托娃诗选》等数十种。本组诗选自《二十世纪俄罗斯流亡诗选》,汪剑钊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出版。 |